东乡地方文化史料
招谕安仁、余干、东乡三县乡民告谕
正德十五（1520年）年江西巡抚王守仁
王守仁，幼名云，字伯安，别号阳明。生于1472年，1529年去世。浙江绍兴府余姚县（今属宁波余姚）人，因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，自号阳明子，学者称之为阳明先生，亦称王阳明。明代著名的思想家、文学家、哲学家和军事家。历任刑部主事、贵州龙场驿丞、庐陵知县、南赣巡抚、两广总督等职。王守仁（心学集大成者）与孔子（儒学创始人）、孟子（儒学集大成者）、朱熹（理学集大成者）并称为孔、孟、朱、王。正德十三年（1518年），王守仁恩威并施，平定为患江西数十年的民变祸乱。正德十四年（1519年），王阳明在鄱阳湖中仿效赤壁之战，平定洪都的宁王朱宸濠之乱。同年九月开始兼任江西巡抚。王守仁在担任江西巡抚期间，曾向地处赣东北的安仁（今余江）、余干、东乡三县颁发过一份文辞犀利、结构严谨、有理有据、语重心长的“告谕”，旨在规劝三县那些誓死与朝廷作对、严重危害社会的县民投案自首，争取宽大处理。鉴于其影响力，这份告谕被收录到清同治《东乡县志》中。“东乡农民军”为了生存，与朝廷对抗，一万三千名义军与明朝的军队浴血奋战，最后以血的代价得以建县。之后，义军的残余势力仍旧坚持与朝廷对抗，时任江西巡抚的王守仁采取劝降、招安、孤立、围剿等措施加以处置。为了让东乡人了这段历史，知晓东乡建县之初的社会背景，特将此文向读者推介。因功底有限，原文断句与翻译，如有谬误请包涵、指正。
原文经断句如下：
自本院始至江西，即闻三县间，有顽梗背化之民数千家。其时，本院方事剿平。闽、 广、湖、郴诸蛮寇，且所治，止于南赣，政教有所未及。自去岁征讨逆藩，朝廷复有兼抚，是方之命随，因圣驾南巡奔走道路，故亦未遑经理，今复还省城，备询三司府将、各官及远近士夫，军民皆谓，尔民梗化，日久积恶深重，已在必诛无赦，大朝廷威令雷厉风行。于九夷八蛮之外，而中土郡县之民，乃敢悖抗。若此不有诛灭，以示惩戒，亦将何以为国。欲即拨兵剿捕，顾其间尚多良善，恐致玉石无辨，且前此有司，所以处之亦有未善何者。安仁、余干里分本少于东乡，
而地势又限以山谷，顾乃割小益大，以启尔民规避之端其失一矣。既而两邑之民，徭赋不平，争讼竞起。其时，若盡改复旧，亦有何说，顾又使其近东乡者，归安仁，近安仁者附东乡，以益尔民纷争之谤，其失二矣，及尔等抗拒之迹既成，尚当体悉尔等，中间或有难忍之怨，屈抑不平之情，亦须为之申泄断理，或惩或戒，使两得其平。若终难化谕者，即宜断然正以国法，顾乃惮于身，任其劳，一切惟事姑息，欲逃租赋，遂从而免其租赋，欲逃逋债，遂从而贷，其逋债于彼，则务隐忍之政，而听其外附于此，又信一偏之词，而责其来归，纪纲不立，冠履倒置，长奸从恶，日增月炽，以成尔民背叛之罪。而陷必死之地，其失三矣。
然尔等罪恶，皆在本院未临之前。自本院抚临以来，尚未曾有一言开谕尔等，况查本院新行十家牌谕，以弭盗息讼、劝善紏恶，而各该县官，又因尔等恃顽梗化，未曾编查晓谕，尔等皆未知悉。其间或有悔创自新之原，亦未可知。若遂行擒剿，是亦不教而杀，虽尔等在前之恶受此，亦不为过。然于吾心终有所未尽也。近日，抚州同知陆俸来禀：尔等尚有可悯之情，各怀求生之源愿，故特委俸亲齐（0）本院告谕，徃论尔等父老、子弟，因而查照本院十家牌式，通行编排晓谕，使各民互相劝戒，科察痛惩已往之恶，其为维新之民尔等父老子弟。其间，知识明达者，盍亦深思熟虑之世，岂有不纳粮、不当差，与官府相背抗而可以长久无事，终免于诛戮者乎？世岂有恃顽树党、结怨构仇、劫众拒捕不伏其辜而可以长久无事，终免于诛戮者乎？就使尔等，各有子弟、奴仆尔尔抗拒、背逆，若此，尔等当何以处之？夫宁王宸濠挟奸雄之资，藉宗室之势，谋为不轨，积十余年，诱聚海内巨宼、猾贼，动以万计，奋其财力，甲兵之强，自以为无敌于天下矣。一旦称乱举事，本院奉朝廷威令，以一旅之师，不旬日而破灭之。如掳匹雏尔等，纵顽梗凶悍，自视以为孰与宸濠，吾若声汝之罪，不过令一偏禆，领众数百立齑粉。尔辈如几上肉耳，顾念尔等皆吾赤子，其始本无背叛之谋，止因规利争忿，肆恶长奸，日迷日陷，遂至于此。
夫父母之于子，岂有必欲杀之心，惟其悖逆乱常之甚，将至于覆宗减户，不得已而后置之法，苟有改化之机，父母之心又未当尝不欲生全之也，前此官府免尔租税，蠲尔债负，除尔罪名，而遂谓尔，可以安居复业，是终非所以生汝，吾今则不然，不免尔租赋，不蠲尔债负，不除尔罪名，尔能听吾言，改恶从善，惟免尔一死，限尔一月之内，释怨觧仇，逃税者输其赋，负债者偿其值，有罪者，伏其辜。吾则待尔如故，尔不听吾言，任尔辈自为之，吾心既无不尽，吾可以无憾矣！尔后无悔。
文成公集载此谕。核其地势与安（仁）、余（干）两邑昆连，即今县之东北路，偶读及此志，已刊竣，特附录焉。
原载清同治《东乡县志》艺文附录
全文试译如下：
本人自担任江西巡抚一职以来，便听说安仁、余干、东乡三县境内有不少冥顽不化、作奸犯科的刁民，当时，我也曾考虑派员进行清剿。就像福建、广东、湖北、湖南的结合部一样，对盘踞和活跃在这一带的贼寇进行无情的清剿之后，时局才得以稳定。然而，对于江西的部分境地，尤其是其南部，政令、法纪却未能完全得到实施。这是因为朝廷自去年以来，将大部分的兵力和精力用于征讨逆贼藩兵。在这一过程中，同样也实施了劝降和招抚的策略。当时，我奉命跟随皇上，在南蛮贼寇猖獗之地浴血奋战、收复失地。现在，我得以回到省城南昌，当我向有关部门、地方官员、当地绅士及士兵百姓了解社会状况时，他们都几乎异口同声地说：“现在民风这么差，是因为许多突出的矛盾和存在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，日积月累，矛盾激化，部分民众对朝廷的对抗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，如不及时处理，将危及朝廷的安危。”大家一再提议：这些作奸犯科的贼寇必须得到严惩，朝廷制定的政令应该及时严格地执行。居于此，我们决定对不在九夷八蛮之内，却像那些南蛮贼寇一样誓死与朝廷作对的人采取措施。如果对其不加以剿灭，不能给这些人警示和惩戒，将失去朝廷的威严，动摇国家的统治地位。
就在大规模清剿即将开展的关头，我们担心：这其中也有遵纪守法、为人善良的民众，如果不加以区分，则有可能玉石齐毁、良莠不分，连累那些中规中矩的良民。因此，在之前的清剿中，朝廷也主意到这一点。况且，安仁、余干所涉及的范围比东乡小，自然环境也不一样。东乡境内多丘陵山谷，之前都由周边分割而来，我们集中精力对这一重点区域、主要对象进行了清剿，以取到敲山震虎、杀一儆百的效果。同时引导民众恪守规矩，这是本告谕的目的之一；另外，两县的民众所负担的徭役都不一样，由此引发许多诉讼案件的发生，这时，如果一概沿用旧的做法，也有不妥之处，因而决定凡是靠近东乡的案件，归安仁管辖；靠近安仁的则安排在东乡，这样便能取到回避的作用，避免偏袒和徇私之嫌。这是其二。一旦抗拒的事实出现，也应该洞察其微，细心发现其中的问题和症结，了解他们的抱怨和委屈，缓解其压抑和激动的心情。同时，给予他们申辩、泄愤的机会，做到量刑准确，不枉不怂，公平公正。如果矛盾实在不能化解，执意抗拒法条，则应该依照朝廷的规矩断然采取措施，以示国法的威严。因此执法者要不辱使命、恪尽职守，依法行事。否则，一味迁就姑息，对那些故意逃避租税的人无原则地进行减免，对欠债不还的继续给予贷款，任其肆意举债，以致债台高筑，终将拖垮朝廷的财力，到头来，反倒屈从于举债者，任由他们说出一大堆理由拒绝还债。这一来，那些诚实守信、有借有还的人却跟着遭殃。朝廷的规矩不能落实，本末难免倒置；作奸犯科的行为不加以严惩，任其放纵，久而久之，便使得民众对抗朝廷的行为愈演愈烈，最终犯罪入狱，甚至就地伏法。这是其三。
然而，这些罪过都发生本官未到任之前。自从我担任江西巡抚以来，还没有过发出过类似的告谕，况且我查阅过本府新颁发的十份文告，均以消除盗窃、平息诉讼，劝人向善、惩治罪犯为主。而一些县令，又因为你们这些人自恃冥顽、耍奸使滑，未能列入追查和通缉之列，这一来，你们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处境。即便有悔过之意、更新之心也不得而知。一旦不分青红皂白地围剿，就可能没有改过的机会，而是一概杀戮。哪怕这些罪过发生在我到任之前也没有机会过错。然而，我的心里却为此觉得不安，我会因为没有尽到教育感化你们而负疚。最近，又有抚州知府陆俸前来禀报，说你们尚有值得同情和怜悯之处，且都有强烈的求生愿望。因而特别委托他前来求情，念及你们还有父母、长辈，兄弟姐妹，应该酌情考虑。经反复斟酌，决定依据所颁发的十份文告进行修改补充，一来便于民众相互劝勉、据实检举，对以往的过错进行悔改；二来，教育、警示那些尚未犯错的良民。相信那些明白事理，遵守规矩的人自然会深思熟虑，试想哪里还有不纳粮、不当差，故意与官府作对，却可以长期逍遥法外，到头来还能避免收到制裁的人吗？人世间能有结党营私、聚众斗殴、劫财伤人、抗拒追捕乃至拒不服法却长久无事而一直免遭恶惩的人吗？假如你们的兄弟姐妹，仆人随从每每与你对抗，一次次地背叛你，你又当如何处置他们呢？
昔日有个宁王，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叛匪宸濠，他长久挟持奸雄所累积的巨资，借用皇室宗亲的势力，试图图谋不轨。十来年间通过利诱和威逼的手段汇集了海内外的贼寇和狡猾的刁民，人数多达千万，依仗其雄厚的经济实力，强大的队伍，自认为无敌于天下。一旦作乱闹事，本官奉朝廷之命，以一旅之师，不出十日便将其土崩瓦解，一举击溃。如果你们硬要像他们一样，知错不改，顽抗到底，甚至超过了宸濠他们，我只要给你一个罪名，征得朝廷的许可，带上百余人便能将你们一举歼灭。其实，你们就好比是砧板上出售的猪肉，可以任由屠户切割。我这样做，主要是考虑你们毕竟是朝廷的子民，原本没有背叛朝廷的初愿，也就因为利益之争，意气用事，或是有冤屈未能吐露，有权益未能确保，矛盾日渐积累，激化，最后才走上了对抗官府的道路。
其实，我也知道，任何一个做父母的人，都没有一定要将自己的儿子残杀之心。只有儿子严重地违背了纲常伦理，做出十恶不赦，乃至被族人村规除名的事来，才不得不咬牙将其狠心处置。如果有悔改之心、改过之意父母定会改变主意，放过他一码。之前，官府曾免除你们的租税，裁减你们的债务，解除你们的罪名，之后，便告诉你们，可以安居乐业，这种办法并没有让你们安心的生活，反倒助长了坏的习惯。我今天却不这么做，我不减免你们的租税，不裁减你们的债务，也不解除你们的罪名，而是希望你们能够听从我的劝告，改过自新，这样便能免你一死。因此，限定你们在一个月之内，释放积怨、消除仇恨，没有缴纳赋税的及时补交；欠债的连本带利一并偿还。触犯律条的，投案自首，认罪服判。这样，你还是一位良民，我一样公平对待，既往不咎。若是不听劝告，一意孤行，我则依法严惩，即便这样我也没有负疚之心，你们也不要后悔。
这篇告谕动之以情、晓之以理，是一篇循循善诱、态度诚恳的“动员令”，文中有苦口婆心的劝说，有相似案件的类比，是一篇有理有据、掷地有声的议论文。对教育感化告谕的对象产生了积极的作用。这篇文章曾收录在王守仁的文集《文成公文集》中，根据其指代的地势，即安仁、余干两县相连，两地都在东乡的东北方。清同治《东乡县志》的编撰者看到这篇文章时，这本县志差不多都编撰好了，因其觉得这篇告谕很有分量，便及时它作为附录收入在“艺文”一节之中，并作了说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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